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的爱好是看纪录片,我在播客“打脑壳WordsMisunderstood”里也经常聊纪录片。但是因为打脑壳是四川话播客,主要讲一些跟巴蜀文化或者西南地区相关的内容,所以其实很多对我有很大影响的纪录片都没有机会专门提到。上个月我去了在犹他州举办的圣丹斯电影节/Sundan Film Festival也是美国最大的独立电影节观影,算下来我从2021年开始已经连续四年在Sundance观影了,我整理了一下每一年我印象最深刻的片子,发现它们有一个共性,就是都来自有强烈个人特色的女性纪录片导演,所以我决定写这篇文章来梳理一下这个脉络,也算是一个推荐片单。
2021年
2021年1月全世界都还处于COVID-19大流行的居家隔离期间,这一年也是Sundance第一次在线上举办。首次参加圣丹斯观影的我,看了两部我很喜欢的片子——一部是Steven Yeun主演的韩裔移民故事片《Minari》,还有一部是王男栿拍摄的疫情题材的纪录片《In the Same Breath》。前者在社交媒体上有很多讨论就不赘述了,后者其实波米有做过一期付费节目,我记得当时反派影评给这个纪录片打了他们播客史上最高分,波米横向对比了所有当时疫情题材的纪录片,认为王导的作品从一手素材的内容和从电影手法上对于国家宣传机器的拆解都是最有价值的。以下是我当时看完以后的评价:
看了王男栿导演的新片,太好了,her work is the live example of how documentary could tell the complexity of the human society and how filmmaking as the youngest form of art could bring the most soul-searching stories vividly to its audience through the lens and the screen. The title of the film is pretty telling of its themes - two countries connected in the same air but living different realities. She was able to touch upon so many topics in less than two hours of footages, especially how freedom of speech and disinformation unfolded differently in China and the US. I remember when I watched her last film, One Child Nation, I felt her strong personal narrative was disrupting the flow of the film, but this time she has truly found her own style of storytelling by blending the narrating and the footages seamlessly.
王男栿上一部作品也是更加出名的作品《One Child Nation》是和张嘉玲共同导演的,近期张导的新作《Total Trust》也已经在海外各地上映,我暂时还没有机会看到但是非常期待。王导和张导做的这些工作,我觉得所有中国人都有义务去看,美国新闻人Phil Graham曾经说过一句很出名的话叫“news is the first draft of history”,而王导和张导的纪录片就是新闻以电影的形式成为第一手历史材料的典范。
2022年
这一年的Sundance依然是在线上举办的,我发现电影节上映的纪录片大多要过很久才能在流媒体上看到,而故事片其实隔几个月就能在电影院以更便宜的价格观看了,所以我决定在电影节期间主要看纪录片。这一年有两个纪录片给我印象比较深刻,一个是《Brainwashed: Sex-Camera-Power》,这个纪录片是video essay的形式,也就是说整个片子其实就是用演讲和电影镜头资料的结合去解释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就是“男性凝视”也称“男凝”,“男性凝视”一词来源于电影批判这个学科,可能是因为戴锦华教授的科普,“男凝”这两年在简中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词,但我经常觉得这个词是被误用或者滥用的,如果你想了解“男凝”这个词的来龙去脉,以及它如何在经典电影中呈现又如何在流行文化中无处不在,这个纪录片会提供给你所有需要的理论和识别工具。
另一个纪录片则和中国相关,叫《The Exiles》,IMDB上的电影介绍是这样的“Documentarian Christine Choy tracks down three exiled dissidents from the Tiananmen Square massacre, in order to find closure on an abandoned film she began shooting in 1989.” 这个电影我从来没有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任何人讨论过。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墙内对89民运相关的言论审核是最严重的,另一方面也是这个电影并没有提供很多新的材料,毕竟就像主角纽约大学电影学院的崔明慧教授说的,纪录片只是把这些应该是常识的历史用影像讲出来,给“不读书的美国人”看。但我仍然推荐这个片子,因为电影的主角崔教授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除了她对拍摄纪录这个过程充满激情以外,她天性爱自由,对于自由的追求融入在她的一举一动里,包括她坐的姿势、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些细节。东亚电影的银幕上很少有崔教授这样的女性形象,非常动人。
2023年
这一年我依然主要在看纪录片,其中印象最深的是《5 Seasons of Revolution》这部用十年时间拍摄记录叙利亚内战的纪录片,五个季节之内叙利亚从我熟悉的现代社会迅速螺旋式下坠到最后的弹丸之地,仿佛过了几十年。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前几个季节相信很多中国观众会感同身受,让人不禁想问中国处在革命的第几个季节。
如果以上的描述不能引起你对这个电影的兴趣,那就必须得提这个电影的执行制片人——Laura Poitras。熟悉纪录片的朋友应该都看过她的作品,包括记录美国摄影家、社会活动家南·戈尔丁的一生并且获得2022年金狮奖的《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还原斯诺登身处棱镜门漩涡中心的故事并且获得2015年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的《Citizenfour》等等。也就是说Laura Poitras是继Michael Moore之后第二位在三大国际电影节上拿到最高奖项的美国纪录片导演,她功成名就以后从事制片工作培养年轻的女性导演做美国以外的抗争议题的作品,值得持续关注。
有意思的是出于身份保密的目的,Lina导演使用Deepfake把其中一位还留在叙利亚进行社会活动的主人公易容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这个手法。在此之前我读到的关于Deepfake的新闻都是和诈骗、犯罪联系在一起的,让我对这个科技的印象很差,觉得这样的技术只会让世界更混乱。看了这部片子以后我意识到在本来就混乱的社会里,我们其实可以有意识地使用Deepfake这样的科技,增加混沌也是一种对抗手段。
这个电影的导演署名是Lina,但Lina实际上是她出于安全目的使用的化名。在片中Lina几次利用自己大马士革富家女的身份虎口脱险,包括在接近片尾处被关在地牢44天后被释放。Sundance放映结束以后有一个和导演的问答环节,Lina提到如何和自己的特权自处,她说对自己的特权感到愧疚是无意义的,解决愧疚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是把愧疚的情绪化作切实的工作,去创造意义;第二种就是放过自己,因为只有原谅自己才能原谅自己身边的人。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很大,也送给诸位。
2024年
2024年在Sundance我一共看了6部长片,包括3部故事片和3部纪录片。特别的是这次我终于去到了Park City,第一次在线下参加Sundance的观影,线下和线上参加电影节最大的区别可能是线下看电影不受网速的影响,当然能在电影院里和其他观众一起哭哭笑笑,并且能在现场见到导演和剧组成员们还是很令人激动的。因为我买的第二周的便宜青年票,所以其实当时大咖都走了,只剩下纪录片和一些国际影片的团队还留在Park City,我见到的最出名的创作者应该是《Black Box Diaries/黑箱日记》的导演伊藤诗织,她真人就像纪录片里一样是非常有活力的一个人。
今年我最喜欢的电影叫做《Agent of Happiness》,是一部真诚、轻盈又丰富的纪录片,推荐给觉得孤单、不快乐、没有归属感的朋友看。跟着不丹国民幸福总值的调研员Amber一起去探寻不丹社会边缘的生活、对幸福的定义和处世的态度。不丹的景色很美,镜头里出现的人物都很真诚,故事被装在影像里替没有护照的人们漂洋过海去往远方,这是电影的诗意。
这一年Sundance展映了两部中国导演的电影。一部是有龙标的剧情长片《家庭简史》,虽然这个电影也入围了柏林全景单元,但是我看完以后觉得它讲了一个和当下中国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不仅剧情悬浮让底层失语,而且卖弄技巧还言而无物,不推荐。
另一部是导演陈东楠拍摄的纪录短片《14 Paintings》,记录了著名的大芬油画村在被政府整改为所谓高品质定制油画创意产业示范点之后的影像。这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见疫情和动态清零在中国的痕迹,虽然只是一个短短几分钟的固定镜头,但还是没忍住在电影院里哭了出来。我很喜欢这个短片,虽然它看上去很简单,就是放了14个大芬村画师的采访引用,并且跟拍了他们的作品被售卖后所悬挂的场所,但是这些看似普通的固定镜头叙事效率是很高的——画师的故事通过声音处在最后置位的背景里,油画作品带着这些画师的创意和心血被悬挂在客户们办公、销售、居家的场所,而来自不同阶级、年龄和地理位置的客户又匆匆过着各自的生活。除了这部短片之外,陈东楠导演一直关注少民在中国的境遇,她的第一部长篇近期在Cathay Play上线了,我这周就准备去看,有感想的话会在播客里跟大家分享。
因为这个newsletter还是挂在打脑壳播客的名下,我想要分享一则跟成都的新闻,关于去年10月在成都举办的世界科幻大会(大家熟悉的“雨果奖”就来自这个大会的评选)。简而言之就是这个科幻小说界的盛会第一次在中国举办,但是近期公开的投票统计数据显示某些入围的作家因为不明原因被认定无资格参与评选,而这几个作家多少都和中国有一些关系,例如《Babel》的作者R. F. Kuang就是一位美籍华裔作家(R. F. Kuang的回应声明短短三段都能看出笔力,不愧是又会搞学术又能一本接一本写畅销书的人才)。这篇卫报的报道非常详尽,推荐大家持续关注: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4/jan/24/science-fiction-awards-held-in-china-under-fire-for-excluding-authors